還記得。

第五章  甦醒的悲慟

風中的記憶
像是觸礁的浪花
碎落一地

但.....水花終會回歸大海
然而失去已久的記憶
 
也是.......

在那火車鳴笛之時刻
尋回的，不只是記憶
還有難以言喻的悲痛.....

離別的平交道、不該放開的手
還來不及說出的一句對不起

卻已沉淪於萬惡的內疚中

如果生命可以重來

那麼，你會選擇從不相遇嗎？

我會，

畢竟......

『是我，害了妳......』



現在是黃昏的交鋒時間，來來往往的人潮漸多，堵塞的街道成了夜晚來臨前的序幕。

兩個突兀的矮小身影在人群裡穿梭著，兩人之間隔著像是同行、卻有如路過般的微小距離，不安的情緒在彼此間躁動。

蓮緊抿著下唇，清秀的眉微皺，胸口彷彿充斥著一股異樣的詭譎，不斷衝擊他紊亂的思緒，一把無名火在心底燃起，痛恨的不是別人，正是自己。

剛剛的自己，到底怎麼了？為什麼會對小夕口中所說的路標感到反感？

那抹驚慌失措的神情，明明是自己不願多見的……

蓮落寞地垂下了眼簾，黑瞳中映滿無數自責，胸口壓抑的不安，更是無處宣洩……

就好像……即將要發生什麼令人後悔莫及的事一樣。

正當蓮陷入低迷的情緒時，異樣的溫度突然滑進他的手掌心，讓蓮忽覺一驚，回首迎面而來的，正是被自己冷落多時的小夕。

「小白……」女孩有點怯懦的叫出自己的「別名」，可見她還再為方才那件事擔憂吧？

沒辦法，禍是自己惹出來的，爛攤子總是要收拾的。蓮深深的嘆了一口氣後，便重整笑容問道：「怎麼了嗎？」

小夕搖搖頭，小手卻握得更緊。

「我……這裡人好多，我、好怕……」語畢，那白皙的小臉上又多了幾分恐懼。

唉……如果再不安慰她，恐怕接下來多的就會是幾道淚痕了吧？

蓮在心底嘆了個氣，下一刻便反抓著小夕的手，堅毅的眼神閃過晶瑩剔透的黑，抿著唇，大喇喇地直視著眼前不安的小人兒。

「我是不知道妳為什麼那麼害怕人群，但不論如何……

「待在我身邊很安全的，因為我會保護妳！」話語就此打住，只見蓮撇頭努努嘴，恰好掩住已微微發紅的臉頰。

這樣……應該就夠了吧？

正當想說某人應該不再害怕人群之時，一股奇怪的異動透過彼此的掌心介入。本該是微微發怵的震動，卻不知不覺變成了詭異的顫抖，這感覺就像是在……憋笑！？

蛤？！

「噗哈哈哈哈──」一記爆笑突然脫口而出，蓮無言。

「妳在笑什麼啊！！」惱紅的膚色剎時間渲染某人的全身上下，像是熟透的蝦子般，無語地瞪著眼前不知死活、仍繼續狂笑的女孩。

「沒、沒有啦……」，小夕擦拭著眼角飆出的淚珠，烏黑的眼眸彎成半月形，上揚的嘴角似乎沒有減緩的趨勢，反而更加猖狂綻放，「因為──

「這是小白第一次說要保護我啊！」

「我很開心呢。」此時此刻的燦笑，彷彿比亙古不滅的餘暉更加美麗，就猶如夢境般的場景……

似夢境，近，但卻遙不可及。

回過神來，才想起方才女孩說的那句話，頓時早已消退不少紅暈的臉龐又激起一片紅潮，「什、什麼啊！幹嘛說的好像以前我很弱一樣……」

「咦？小白不是本來就很弱了嘛？」

「喂！妳這傢伙……」抱怨話還沒說完，下一秒卻馬上被拖著朝某個方向前進──回家的方向。

「走啦走啦~我們回家吧！肚子好餓喔~等等我請婆婆煮好吃的飯給小白吃……小白還記得婆婆嗎？她呀…….」

說著奇奇怪怪的話，踏著輕快的步伐，女孩的影子在斜陽的輝映下，像極了一個盡情遨遊在天空下的精靈，那畫面……很熟悉。

既然熟悉，卻為何想不起來？

煩悶感再度淹沒心頭，記憶載浮載沉。

美好的事物，是想忘也忘不了的。讓人想忘的，只有痛不欲生的記憶……

她將會是我那不願想起的記憶嗎？但願不要……

在蓮沉浸於無法自拔的回憶旋渦之中時，繁華的都市，某處正開始崩落……

一點一滴，一點一滴，就像美好的虛幻，終於待到那毀滅的時機──

「吶，小白~已經到囉。」

此話一出，某個身子像是觸發了什麼按鈕，緩緩抬起頭來，果然看到距離不遠的平交道在人群中若隱若現。

「哈…..終於到了……話說妳幹嘛突然跑那麼快啊？累死了……」抹去滿頭的汗水，責備的眼光毫不避諱地直直射向那個清脆聲音的來源。

「唉唷~對不起嘛……」女孩張著無辜的大眼，明黑中映著蓮氣喘吁吁的模樣，不自覺彩上一絲愧疚的神情，「因為我想，說不定…….說不定到了這個地方，我就可以想起所有事情也說不定呀！以及有關小白的一切……」愧疚退去，黑眸中閃著莫名的期盼，直視著那不遠處的平交道。

是嘛…..？

蓮看著她，沒來由地湧起一股詭譎的躁動。

想起來……真的是一件好事嗎？

自己……好像潛意識的拒絕那個記憶，明明知道自己跟女孩一樣，都忘記了某些事，可是，為什麼在記憶逐漸浮現一點端倪時，卻反而無意識的退縮了？

不想接受真相、只是想永遠將時間停在這一刻。

只要不想起來就可以了吧？直覺這麼告訴他。

絕對！不可以去想起來……過度的執念，使得雙手更加緊握。

但……

這樣，真的好嗎？

「小白！！」

「唔？」發生什麼事了？

「手……好痛。」手痛？

下意識往手的位子望去，只見自己正緊握雙拳，用力過度的拳頭中還牽著兩隻紅透的小手，沿著手臂往上延伸…….手的主人是一個咬著唇、正努力忍痛的女孩。

「啊！抱歉！」驚慌失措放開早已熟透的雙手，蓮滿臉歉意看著某個『無辜受害者』，心裡則是暗咒自己的愚蠢，「妳……沒事吧？」

「恩，還可以。到是小白你……」女孩從吹撫手掌的動作抬起頭來，擔憂地望著蓮問道：「小白沒事吧？臉色好蒼白……」

「我？沒事啦~別像個老太婆一樣處處擔心的。呃…恩….妳不是說什麼鄉下的婆婆要請我吃飯嗎？那就快走吧，再晚就沒有班次囉，我肚子快餓扁了……」蓮哈哈苦笑著，不理會小夕擔心的眼光，一邊故作鎮定的摸著自己的肚皮，一邊若無其事的牽起她的手，準備朝平交道走去。但……

欸？

在即將跨步往前之時，掌心的溫度瞬間被抽了空，剩下虛無的空氣。困惑地回頭一望──最後的視線，停留在小夕那不知所措的臉龐，以及緩慢開闔、像是想傳達什麼訊息的唇瓣，一一消失在擁擠的人群中。

小白……救我──

「小夕──！！」

時機已到。世界開始崩毀。

迅速穿梭在茫茫人海之中，有個人的世界，也逐漸在崩裂。

「夕──小夕！妳在哪？！」

蓮的理智已開始走至毀滅。他甚至不在乎那如同得到壁癌的牆壁、油漆像洪水般剝落的世界，正以驚人的速度墜落、消失，現在的他，心思全牽在一個人身上。

「喂。你們有沒有看到一個女孩？矮矮的、黑短髮、穿著白色連身裙的女生？」

蓮竭盡嘶力的吼向人群，卻沒有一個人願意搭理他，依舊走著自己的步伐，如同沒看見他的存在一般。

「可惡！」不安和焦慮交雜成憤怒往地上一砸，鮮血因夾雜著砂石而顯得混濁。

都是我……明明說過要保護她的……

頭好痛……好像快炸開一樣……

緊捂著雙耳，眼神變得空洞，貌似放棄了一切……

「小白……」誰？

「小白！……」好吵……是誰？

「小白，要當永遠的朋友喔~說好的……」夕？

這個聲音……是小夕！！

「在那裏！」像是重新尋到了一絲希望，蓮的視線落在一個篤定的方位──平交道！

夕她……就在那裡！

跪著的雙腿再次得頭活動的動力，泛著血絲的手協助撐起，無法平靜的心靈正促進邁步向前時……熟悉的聲音，朝自己狂嘯而來。

風中夾雜著火車呼嘯而過的聲音，以及……小夕微弱的呼救聲！！

──恐懼極速蔓延。

不！拜託不要……以最快的腳程，奔向那個夕所在的地方。

「小夕！」當蓮撥開最後一道人牆，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個令他安心的身影。

在平交道旁，一個眼角掛淚的小女孩，聽到屬於她的名字而回頭，剎那，害怕的表情即刻被喜悅淹沒殆盡。

「小白！」女孩破涕為笑，胡亂抹去臉上的淚水，像是失蹤的小孩找到媽媽，跌跌撞撞地奔向蓮的懷抱。

此刻，蓮第一次不害臊地配合著她展開雙臂，也是第一次，他不明白如何表是心中這份悸動。

「真是的，害我找了那麼久，妳呀……」慶幸的話語才講到一半，眼前的景致……卻扼殺了他的想法。

──只見女孩貌似踩到障礙物般，一個重心不穩便朝平交道一旁跌落。

圓弧落下的身影，高音貝的警告聲在此響起，無助彷徨伸出的小手，與身後快速掠過的車廂成了諷刺的玩笑，下意識伸手攔截──卻已無法挽回。世界更加速地崩落。

「砰！」

伴隨著緊急煞車聲，飄落的……是一片片沾染血紅的白色布塊。

「為、為什麼會這樣……」

風止了。恍惚的意識，就連僅存得一絲力氣也被抽了個空，茫然地跌坐在地上，眼神失了焦，視線卻還是被緊緊鎖在那片從鐵軌旁逐漸渲染塵埃的血意，這一刻，彷彿時間已靜止。

世界已完全崩壞，沒錯，這世界已經不存在了。

存在的，只剩下記憶。

血管中的液體好像不再流動，手腳逐漸變得冰冷，顫抖的手虛弱得抱著頭，幽幽黑瞳失去了光彩，發紫的唇瓣呢喃地張闔，沒有意義的問句迴盪在耳際。

「為什麼、為什麼會這樣……」

腦海中瞬間閃過好幾個畫面，其中的主角，除了自己，還有另一個人……

「小夕……」懦弱的說出那人的名字，卻無法克制自己顫慄的身軀。

我全都……想起來了

所有的記憶以及……

──妳已經死去的事實

「對不起…對不起……」

即便再多的對不起，也已無法挽回了，消逝的生命啊……

淚水不斷從眼角滑出，抱著頭的手握得更緊，本來已乾涸的血漬又重新染上新的濕紅。

「是我，害了妳─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