#【貳拾章】/憶起#

“妳不是想逃離這裡嗎?”
隨著銀絲纏上食指,黑色膠卷般的畫面連結記憶……。
當初將她打入地獄的男人再度現身於黑色簾影之中,一切好似看戲的興致,他總是在自己最失意的時刻出現……伴隨著未知的恐懼。
她不知道他這麼做的意圖、也不清楚他究竟是敵是友,只不過……
“沿著這條路離開吧,如果妳還有意志的話。”他的建言,猶如薄冰,踏出的每一步皆是險峻。
但是、無所謂了。只要這一秒能夠存活,就足夠了。
能讓她遠離這鬼地方、可使她擺脫那痛苦,就算前方是萬劫不復的深淵,她也毫不畏懼!
一一她已經、不想再看見那雙冷冽黑眸。

“彼方小姐,這就是當今驅魔屬的當家、也就是您的姑姑,米卡安大人。”照進眼裡的光線,透著彩繪玻璃的幽光灑落在昏暗的大廳。長期沒有梳理的瀏海遮住半邊視線,從縷縷烏絲的縫隙中她看見,一個女人坐在長型餐桌的另一頭。
她就是「姑姑」。
“妳就是小姪女嗎?”
「姑姑」勾勒一抹淺笑,呼喚著我們彼此間最基本的關係詞,沒有絲毫想離席的念頭……但這也與我無關。
“為什麼……把我撿來……?”倦怠的眼皮勉強撐起一絲光線,沙啞的聲音聽起來連自己都覺得刺耳不悅。
她知道她有一個姑姑,但她可不曉得她們之間的關係有如此親暱。“……驅魔師一族、應該很討厭叛徒之子吧?”尤其是與陰陽師私奔的叛徒。
父親 亞夫·菲斯特 本隸屬於驅魔族二代子嗣,但由於與自古以來對立的陰陽師族裔一一十泉迦娜,也就是母親,因為驅魔屬強烈的反對,於是兩人遂投靠陰陽眷尋求庇護,而自此刻起,亞夫·菲斯特和驅魔氏族斷絕關係、終生遭到通緝……。
更何況眼前這人,還是她父親的嫡妹?
不懷好意的意圖在她們對視間纏綿,可意外的是,她竟然沒有一絲警戒、亦或是一絲懼怕……反而猶如一潭止水,淡然得令人無法置信她只是一個七歲的孩子。
“嗯……的確是這樣沒錯,不過這應該與我所作的事無關吧?”那女人玩世不恭地說道,“我只是為了謀取自利,跟種族是否互相仇視又有何干呢?”停頓半晌,她再度莞爾一笑, 露出一副撇清關係的模樣, “況且我與亞夫那傢伙沒什麼交情。”
“相較之下,妳身體裡頭的東西倒是讓我感興趣些。”貪婪地舔舐著唇瓣,那雙灰色的瞳仁閃爍著異樣光芒。
“我的、身體……?”黯淡的黑瞳直勾勾地盯著另一頭的人影。她想要的,是地獄的鬼氣嗎?赤裸的雙足矗立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,仿若連同血液也隨之凍結……。
呵。沒想到又是修羅門的事物使她撿回一命嗎?真諷刺吶……
她難道、就這麼一輩子無法擺脫修羅門的糾纏?
“所以正確來說,我們並不是單方面的同情關係,而是彼此互利的利益關係罷了。”將手背抵上下頷,她似笑非笑,“如果妳肯把身體給我作為研究的材料,相對的,我也會提供住所、飲食、甚至是一個地位……如何?”
“除此之外,妳也別無選擇,不是嗎?”
聽聞此言,有什麼液體逐漸滲透至心底,緩緩地、毫無掙扎地腐蝕僅存的知覺,然後一一某樣事物,徹底與世隔絕。
是啊……我已經、沒有選擇的餘地。她抓住滿是傷痕的瘦弱臂膀。既然如此,那為何要因所謂的自尊而丟失生命?
對我而言,尊嚴這種東西,打從一開始便沒有存在的必要性。現下的她,只要能在這殘破不堪的世界上茍且偷生……
曾在地獄歷經的種種景象散落成玻璃碎片,每一次凌遲、每一次屈辱皆刺痛著她。
“我答應。”
在一聲答覆後,她已不記得米卡安那一抹猖狂笑顏的確切模樣。唯一記得的,只剩下一種感覺,像是閃縱即逝的馳騁,但卻留下深刻的足印一一
我還活著,活在這世上

“妳就是彼方嗎?”
一個陌生的男人闖入平時寥無人息的宅邸。“小小年紀就一個人住在大房子裡,還真不容易呀……”他從容地進入室內,順便打量了此地幾眼。
“你是誰?”默然地看向這個不請自來的客人,沒有多餘的情感,甚至連手中的動作也沒因此停下。
除了她那位名義上的監護人之外,好像沒有人來訪過此地一一就連米卡安來此的次數也是少之又少。
“嗯?啊!忘了自我介紹,我是恆斗半,是妳米卡安姑姑的朋友。”報上自己來歷的同時,恆斗半注視著她捧著的東西。
“彼方喜歡看書嗎?”他蹲下的視線與之平行。
“因為無聊。”隨口應付幾聲,她便又沉浸於自我的空間。
“唔,是哦。那麼……”恆斗半沉默一下,伸手抽起彼方所讀之書,“要來我的學校嗎?”他突如其來地問道。
“學校……?”
“對,可以學到很多很多新知識,而且那裡有伙伴、還有家人哦……他們和妳一樣都是命運很悲慘的小傢伙呢。”恆斗半的眼神變得柔和,“不過如果大家都在一起的話,就不會感到孤單了。”他摸上那烏黑的短髮。
孤單嗎?我沒有那種東西……望著眼前這個毫無戒備的大人,有一瞬間冷冽失去了效力。
可是,她想離開這無趣的大牢籠、去瞻望外頭的世界,這倒是事實。
“我去。”但不是為了任何一個人,而是為了多吸取更多足以生存的新知。
她待在地獄的時間太過久遠,許多事情在重回人界後改變了軌道,若是沒有知識的援助,她可能無法在其中穩定步伐。
“那好,之後再跟妳介紹妳的新家人。”見她答應後,恆斗半欣喜地輕拍彼方的小腦袋,“和妳未來的伙伴、一起幫我守護東黎吧!彼方。”那龐大的手掌弄亂她的黑髮,卻沒有半點厭惡,反倒多了些冷淡以外的情感。
伙伴啊……在與恆斗半初遇的幾個月後,她的確見到了前者所說的「伙伴」。
一是皇族鬥爭存活的沒落貴族、二是身為實驗體的貓又女孩、以及失落的羽族之子、遠古的巫蠱族、遭到封印的蛇髮魔女、滅村的靈貍一族……與自己不同的是,他們皆隸屬於「異族」,而非人類。
不曉得是否能同這些人和平相處。不過依照初次見面的情況來推測,往後的日子應該不會太平靜……
可、與我無關。
因為我……不需要伙伴,也「沒資格」擁有。

靜謐的夜裡,未眠。
「……」
「你還要站在一旁偷窺他人睡覺多久……?是變態嗎?」本來側躺在寬敞雙人床上的小人兒翻了身,冷眼瞥向從房間角落現身的修長身影。那人泛起一如往常的淺笑。「哎呀呀,好像被誤會了啊……在下並非偷窺,只是在一旁關切所好奇之物罷了。況且若是當事人自己知曉,那也不構成“偷窺”一詞吶……」
「狡辯。」當事人低聲咕噥。
「是……」垂眉苦笑,御踱步來到月光灑落之處,姣好的面容清晰顯露。「不過,容在下失禮一問,您還認得在下?」如果她回答“是”可就大事不妙了呀……要是與過去的事物有所牽連,可能一不小心便會改變未來。這是米卡安大人一再強調的。
可,更令他詫異的,即使歷經無數次的記憶跳轉,她仍然能辨別他的存在?不是因為他在主人即將斬殺自己時進行時光轉換、而讓此更加印象深刻吧?
如果真是他的懈怠造成的,那他得好好思考回去該如何向米卡安交代了……
「不,我不認識你……」
呼……御鬆了口氣。
「可是你的氣息讓我覺得很熟悉。」彼方自床上坐起身,「我們見過?」
「不,沒那回事。」右掌貼上胸口,御敞顏一笑,「在下不過是一介外人罷了。」
「那你待在這裡是……?」
「純屬好奇。」
「……我可以把你趕出去嗎?」
「如果您不希望看見在下,在下會自行離開,可在那之前,能否允許在下再提一問?」他低垂著眼眸、靜候下一步指示。
意料之內,床頭傳來無奈的嘆息,「……你想問什麼?」
「是,在下想問的是……」那深邃的眸子閃逝一絲光影,「您剛剛是在……哭泣嗎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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